提摩太·凯勒 著
李 婧 译
上海三联书店;20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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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约4200
·编录:杨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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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建立群体关系,人们必须超越个人利益,共同忠于一个更高的追求。“人文精神受损……因为个人决定一切。”当我成了决定对与错的最终权威时,当我追求自己看为理想生活的权利高于一切时,人们没有动力去维系紧密的、互助的群体关系,或者说,根本不可能建立这种关系。
朋友,你想知道生活的艺术吗?一句话即可概括:好好把握苦难。
——亨利·弗里德里克·阿米尔
p83
从前两章看得出,说到装备受苦的人,世俗观点遭遇重重挑战。尽管古希腊哲学家坚持认为他们的哲学框架能帮助人面对悲伤和死亡,但是帮不了太多人,或者说,帮不了大部分人。今天也是一样。理查德·道金斯和苏珊雅各比这些无神论作家声称,彻底的世俗观点除去了“恶之难题”,让人们专心建设更美好的世界。但是这能帮到大部分人吗?
理查德·史威德指出,尽管这套框架主导西方社会的精英阶层,真正受苦的人却并不认可。史威德说,世俗观点表面上占主流,可是对普通人来说,更古老、更注重心灵、更传统的应对方法却经久不衰。相对于用科学来解释的主流话语,它们是“个人或集体的‘反话语’”。
p84
2012年12月新城校园枪击案后,多位民间领袖出来演讲,追悼会和丧礼也纷纷举行。这些活动告一段落之后,塞缪尔·G.弗里德曼(Samuel G. Freedman)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专栏文章,题为“灾难中,人文主义者似乎缺席”。他发现,在各种公开纪念活动中,不论政治领袖还是受苦的人,都大量使用宗教用语和象征符号,毫不避讳。案发地康涅狄格州从来不是基督教重镇,但是新城每一个失去孩子的家庭都选择举行宗教仪式,地点不一,有天主教堂、公理会教堂、摩门教堂、循道宗教堂、超大型新教教堂,还有犹太教公墓。一队年轻的黑人基督徒从美国南方腹地远道而来,高唱《奇异恩典》,奥巴马总统的悼词其实是一篇讲道,说神“呼唤这些孩子回家”。他大量引用《哥林多后书》4-5章的经文,用彼岸世界的盼望安慰受苦的人,使他们能承受此时此地失去的一切。
不仅弗里德曼,很多人都惊讶,在我们所处的日益世俗化的社会中,约有百分之二十的人在民意调查中称自己“没有宗教偏好”,(p85)然而,我们整个社会却如此明显地转向神和信仰,以便共同应对灾难。弗里德曼说这一切“留下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人文主义者在哪里?美国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口所占的比例越来越高,但为什么这些通俗地称为‘非宗教人士’ (nones)者好像都不在场?”(弗里德曼用这个词指那些不相信人格化的神明或任何超自然现象的世俗人士。)
p85
弗里德曼引用哈佛大学人文学院的牧师格雷格·M.爱波斯坦(Greg M. Epstein)的话说: “宗教在这种时刻提供给人们的——不仅是神学,不仅是神的存在——更是群体关系。越来越多的人说他们什么也不信,我们要为他们提供另一种形式的群体关系。”简而言之,爱波斯坦的意思是,宗教带给受苦者的无非是关爱互助的人际关系这些持世俗观念的人也能提供。
但是我们在前面考察了不同文化和历史时期,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理查德·史威德、彼得·贝格尔和其他社会学家及人类学家肯定不会同意,宗教文化所能提供的主要是互助的群体关系而非“神学”。关键在于,宗教给受苦者一个全盘的解释,让他们理解苦难,找到痛苦的意义。这些解释都包含深刻的神学,恰恰是现代世俗文化无法提供的。
弗里德曼还提到,世俗人文主义不仅无法提供神学,它也很难让人建立群体关系。宗教通过集体崇拜和节庆造就群体,(p86)研读宗教经典也能培养会众之间深厚的关系。各种人生大事的仪式——出生、成年、结婚和死亡,不仅让人们彼此的关系更为深厚,也和古时信徒建立起联系,从而融入历史。这一切,世俗文化都做不到,所以无法形成那种紧密的群体关系来安慰受苦的人。
p86
弗里德曼指出,世俗文化有一个根本性的难题无法解决,因此无法像宗教信仰那样建立“深厚的”群体关系。要想建立群体关系,人们必须超越个人利益,共同忠于一个更高的追求。他说:“人文精神受损……因为个人决定一切。”当我成了决定对与错的最终权威时,当我追求自己看为理想生活的权利高于一切时,人们没有动力去维系紧密的、互助的群体关系,或者说,根本不可能建立这种关系。
塞缪尔·弗里德曼的文章刊出没过多久,苏珊·雅各比就在同一版上发表回应文章,题为“无神论的祝福”,前面一章提到过。她表达了她的“愤怒,人们没完没了地说,只有神才能安慰那些因这莫名其妙的枪击案而悲痛欲绝的人……苦难发生时,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根本帮不上忙”。作为反驳,雅各比回顾了她是怎么成为无神论者的。
1952年我七岁,身边有个九岁的小朋友患了小儿麻痹症,(p87)他靠铁肺(iron lung,一种人工呼吸器)撑过每一天,忍受极大的痛苦。从那时起我心里就种下了无神论的种子。记得有一次我和妈妈去医院探望他,离开后我问妈妈:“神为什么要这样对一个小男孩?”她叹了口气,流露出无奈,对我说:“我也不知道。牧师会说,神自有原因,可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两年后,1954年,乔纳斯·索尔克(Jonas Salk)研制出疫苗,小儿麻痹症被攻克,我的妈妈趁机对我说,可能是神带领他取得了研究成果。我记得我是这么回答的:“好吧,那神早就应该带领那帮医生了,阿尔(A1)也不用受铁肺之苦。”(八年之后,阿尔离世,我那时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了。)
p87
雅各比还宣称:“我总是在苦难中……不由得想起无神论能提供些什么。”她说因为自己是无神论者,所以不用像那些宗教信徒一样,因恶之难题而烦恼。“凡是有宗教信仰的人都会问,为什么一位全能全善的神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可是这个问题她不需要问。无神论者摆脱了恶之难题这个重担,于是有“自由”,能够“专注于这个世界的命运”。她说惨剧发生时,信徒们怀疑困惑,为此耗费心神,无神论者却不必如此,可以立刻去关怀受苦者,改变现状,使惨剧不再发生。
她最后还说,安慰人的时候, “理性和感情可以互补,不一定互斥”,这是做得到的。她引用十九世纪著名的不可知论者罗伯特·格林·英格索尔(Robert Green Ingersoll)的话,(p88)后者参加朋友孩子的丧礼,站在墓旁说: “围在这小小坟墓旁边的人们,你们心碎,却不必惧怕。那更宏大更崇高的信念统管此时和将来,它告诉我们,死亡再恐怖,也不过是完美的安息……死去的人不再受苦。”雅各比指出,这恰恰印证了世俗文化能够带来安慰。英格索尔的出发点非常“理性”——死后什么都不存在——他用这个来安慰悲痛的人。
p88
雅各比说得对,抱着世俗心态,人们更容易采取行动,除去苦难的源头。各类宗教体系–宣扬因果报应的、把世界看作幻象的,或任何指向来生的,都会让人对今生的邪恶与不公义产生消极态度。相比于其他文化和宗教的苦难观,世俗文化可能只在这一点上站得住脚。
除此之外,世俗主义再无可取之处。
首先,雅各比说凡是有信仰的人,都必然因恶之难题而挣扎。但是我们从查尔斯·泰勒的文章中得知,以前,大多数人都没有恶之难题的困扰,直到我们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才感到困惑,因为内在框架,也就是世俗心态,越来越普遍。它使得个人理性规定一切,让人对“自己做出道德判断的能力十分自信”。我们看到,对神持有坚定的信仰虽然不会让恶之难题消失,却能守护人们不被吞没,不会懦弱。
雅各比还说,无神论者拥有自由,“为各种社会议题发声,(p89)比如美国黑人的公平待遇、妇女权利、监狱改革和废除动物实验”。在这一点上,她和罗伯特·格林·英格索尔意见相同。但是她的看法似乎故意绕开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历史问题,一个是哲学问题。说到历史,许多伟大的、倡导公义的社会运动本质上都源于宗教。所以,宗教同样能够让人们为社会公义发声。。从历史角度来看,很难说无神论激励人们发起更多社会运动、争取社会公义。所以,无神论能提供更好的资源来回应苦难,这种说法值得商榷。
p89
哲学所涉及的问题可能更大。雅各比假设,尽管没有神,可是公义、人类发展和道德对错的定义本来就存在,不证自明。但事实并非如此。在宗教框架内,伦理和道德有清晰的基础。它们来源于受宗教认可的权威。但是在世俗框架内,很难定义什么行为才是道德和公义的。这不仅因为无法对具体的道德标准达成共识,更深一层,世俗思想家必须考虑,什么才是建立标准的基础,否则只能凭空论断。大卫·休谟(David Hume)等哲学家在十八世纪就指出,科学和实证理性不能成为道德基础,因为它们只能展示生活中的现象,却不能告诉我们应该如何生活。休谟写道,单靠理性, “回答不了任何…关于道德或人生意义的根本问题”。
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Michael Sandel)在《正义:什么是正确的事?》 (Justice: What’s the Right Thing to Do?)一书中指出,(p99)如今至少有三种互相矛盾的关于正义的理论,争相要成为社会主流观念。每种理论对人性和人生意义的信念都不同,他们所相信的万物本质都无法验证。桑德尔提供了大量例证——堕胎、移民政策改革和同性婚姻——来说明,各方在讨论时,根本没有一个中立“理性”的基础。对于什么是自由、什么是个人与群体之间适当的关系、什么是品德高尚的生活等这些基本观念,各方看法都不同。由此可见,无神论不能解决“正义是什么”这个重要问题,也不能提供“未来社会应该如何”的远景。
p90
最后,雅各比引用罗伯特·格林·英格索尔在葬礼上的那段话,说明“死去的不再受苦”这个纯粹的世俗观点能够安慰人心。但是英格索尔不过是重复伊壁鸠鲁的观点,即我们不需要害怕死亡,因为死后就不存在了。前面讨论过,正如吕克·费里所说,这样的安慰“太残酷,显得不诚实”。如果告诉人们死后没有爱,一切赋予人生意义的东西都消失了,所以根本不需要害怕,那实在是毫无意义。和基督教复活带来的安慰相比, “死去的不再受苦”这种世俗观点显得空洞。像雅各比这样的无神论者可能会反驳,“复活不可信”,但是基督徒也可以同样回应对方。先不考虑真假,我们很难断言,在面对邪恶和苦难时,持世俗观点的人比有宗教信仰的人表现得更好。
如果你身为父母,看着躺在棺材里孩子的尸体,你会如何比较这两种安慰?从史威德这些人类学家所举的例子,还有新城校园枪击案都可以看出,苦难发生时,大部分人会转向非世俗的文化和宗教寻求应对之法。
p91
新城校园枪击案后,很多人都对总统的演讲发表意见。有一位女士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她在评论中承认,世俗观点对大多数人都没有用。她写道: “当我儿子下葬的时候,有大约三十秒,我相信神,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那一刻,我感到他的灵魂升天,栩栩如生,不可言说。但是接下来我恢复了理智。”她在那一刻凭着极为强烈的直觉,知道这个物质世界并非全部的存在。即便她拒绝跟随那直觉,她仍然意识到,那是一股多么强大的力量。她补充说:“人们很容易就被吸引过去。”
按照史威德的说法,这直觉——我们不是物质和化学元素的简单拼接,而是有灵魂的存在——是人类从古至今最普遍的信念。即使像这位女士,刻意地彻底拒绝宗教信仰,可是当她陷入悲伤时,她也不能躲避。执意让每个人都拒绝这直觉,或者按照理查德·道金斯所说,不拒绝就很“幼稚”,这既不现实,恐怕也很残忍。
提摩太·凯勒(Timothy Keller, 1950-2023)美国神学家、护教学家,纽约救赎主长老教会创会牧师。其著作《为何是他》和《一掷千金的上帝》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另著有《诸神的面具》《婚姻的意义》《工作的意义》《慷慨的正义》《十架君王》等。
第1章 不同文化中的苦难 017
第2章 基督教的胜利 045
第3章 挑战世俗文化 083
第4章 恶之难题 111
第5章 挑战信仰 147
第6章 神的主权 169
第7章 神的苦难 191
第8章 苦难的原因 211
第9章 学会行走 242
第10章 苦难各异 267
第11章 同行 293
第12章 哀哭 313
第13章 信靠 333
第14章 祈祷 353
第15章 思考,感恩,爱 386
第16章 盼望 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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