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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李约瑟《文明的滴定》台译本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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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滴定——东西方的科学与社会》

〔英〕李约瑟 著

张卜天 译

商务印书馆;2020-8。

·正文约4800字;

·粗体本编标;

·编录:杨原平

摘要:

长久以来,中国一直被视为勤劳的农民所组成的大国,处于农民头上的则是占少数的文人阶层,他们只对古典文学及官场上的狡诈感兴趣。(p312)

能导致长生或肉体不朽的不死药观念,是中国人构想出来的。

巴拉塞尔士说:“炼金术这一行业并不是要去制造黄金,而是要为人类的一切疾病准备新药。”(p315)

皇家学会所代表的是——假说的数学化,以不断的实验来考验假说,对传统的信仰持以怀疑的态度,自由公布所得结果,不蒙蔽或欺瞒,以“平易、率直而自然的白话”来取代文言。(p316)

首先,为什么科学革命只发生于欧洲的文艺复兴晚期,其次,为什么在科学革命以前的十四个世纪间,中国在获取自然知识及将之应用于人类社会的需要方面,会比欧洲更为成功呢?

既然他们的智能与心态跟我没有两样,那么为什么现代科学中一切最伟大的名字,像哈维、利比希、费雪与达尔文等,都是欧洲人的名字,但却没有张三、李四和王五?

因为我的教养使我也能欣赏其他形式的人类经验,诸如宗教、历史与哲学;因此我也能接触道教的长老、历史学者与中国哲学家。(p317)

随着岁月的成长,我渐渐明白,中国的官僚封建制度在开始时曾促进科学进步,但终于阻碍了科学的发展。

在欧洲,贵族武士的封建制度一度显得比较巩固,但事实上是比较脆弱,因为这种制度比较不合理;因此只要时机成熟,从事商业的资产阶级便能将封建制度的模型完全打破,而创造了资本主义企业的现代世界。

我们常说,科学革命只是整个运动的一部分,其余的部分包括宗教改革与资本主义的兴起。(p318)

一个尚待解决的问题是,如何保证官僚永远保持“人性的一面”。不过我们相信,只要人类不将科学所赋予的能力拿来毁灭自己,那么这个问题终将有个解决。

本书所持的一切论点当然应该以暂时的假设来看待。书中的讨论并没有完整的文件来作证,而论证的过程也并不彻底​。(p319)

正文:

台译本序①

p312

我很高兴能应范庭育先生之请,为本书的中译本写一篇特别的序言。书中之论文皆在讨论中国传统科技与医学的社会关系问题,而其中大部分文章皆可视为对某些课题之初步概论。至于这些课题,我们希望在《中国科学与文明》第七卷作详细而明确的陈述。

①本文为李约瑟为 The Grand Titration 的台湾译本《大滴定》(范庭育译,帕米尔书店,1984年)所写的序言。这里未作任何改动,谨供读者参考。——译者注

“滴定”(titration)一词的意义,对化学家和生物化学家而言,当然是显而易见的。至于我,以前亦曾是化学家与生物化学家当中之一员。但对一般读者而言,或许应该对此词作一说明。滴定是反应能力的一种测定,这种反应能力通常是指溶液而言。滴定是一种分析方法,即把已知其含量的试剂从玻璃量管中滴出加在溶液上,直至发生中和为止,而中和的发生,则可由指示剂颜色的变化,或由溶液中电位之大量变化显示出来。因为试剂滴出之量为已知,故溶液中的未知量也就可以加以测定。在我还是实际的科学工作者时,我做过许多滴定试验。后来我从一名生物化学家,摇身变为科学史家与东方学家。当时我似乎觉得,在与其他文明之人民较量下,(p313)若想确定某人最先做某事或了解某事的时刻,其过程颇类似滴定实验。但此滴定却是一种大滴定,涵盖了许多世纪的人类史。也许由于这是我们意外遇到的一种新经验,因此大家都认为有滴定东方与西方文明之必要。长久以来,中国一直被视为勤劳的农民所组成的大国,处于农民头上的则是占少数的文人阶层,他们只对古典文学及官场上的狡诈感兴趣。位居最伟大之列的一位现代中国哲学家甚至还以“何以中国无科学”为题,写了一篇论文。假如他说的是“无现代科学”,那么我们可以说他已经击中要点。然而事实上,在西方世界科学革命前的十四个世纪间,中国在发现真实的自然知识方面,以及将之应用于人类的利益方面,却远比上古与中古时代任何西方地区都来得有效率。

p313

一般而言,东方处于领先地位,有时甚至遥遥领先,但偶尔有时候也有东西方并驾齐驱的情形发生。浑天仪是天文学的基本工具,可以将天球几何图形的诸圆圈复制下来,因此只要肉眼可见的星星,其确实位置便可用浑天仪来测量。无疑的,浑天仪大约在东西方同时出现,即出现于公元第二世纪,当时希腊化时代的埃及有托勒密,而汉朝则有张衡与之匹敌。然而,这项发明出现在中国的年代也许还要早一点,可能属于落下闳的时代。现在大家都同意公元前70年是《星经》中所载的星辰位置之测量年代,而《星经》则是中国最早的星图。同样的,在狄奥佛拉斯塔(Theophrastus)的时代,虽然我们在中国找不到有系统的植物学论文,但《尔雅》的作者却在发展一套解说植物的精密语言,他们显然在讨论同样的东西。在技术学方面,水力与水轮在东方与西方的发展时期介于公元前100年与公元100年之间,不过西方将之用于磨谷类,而东方则用于操作冶金风箱。

p314

当然也有起源于欧洲的情形。例如欧氏演绎几何学便是在公元前二世纪完成于希腊世界,但中国数学却没有这一项特色,只有等到公元十六世纪末,中国才正式接触欧氏几何学,虽然有证据显示,在十三世纪时,阿拉伯学者已将之带进中国。另一个例子便是矫正视力的眼镜之引进中国。这种眼镜确实是十三世纪的意大利发展出来的,不过到了十六世纪,却已经在中国广为流传,也许在十五世纪即已开始也说不定。又在光学方面,我们记得望远镜的发明通常归功于欧洲的李伯谢(Jan Lippershey),而终于在伽利略的手中达成伟大的发现。然而,却有很好的证据使我们相信,大约在同一时期,即十七世纪初,苏州的薄钰也独自发明了望远镜。于此我们又遇到了同时性的发明。这两个人都是所谓的“高级匠人团体”(higher artisanate)之成员,这个团体对于科学革命有很大的重要性。不过李伯谢参加了这次科学革命,而薄钰却无法参加,因为(我们认为)在他的时代中国社会有抑制科学革命发生的影响力。

为数最多的发明与发现都属于第三种情形,即中国居于长久的领先地位。在《中国科学与文明》第一卷,我们用尽了英文字母,才得以列举长久以来领先欧洲知识界之一切发现与发明。居于领先地位的时间通常相当长,例如铸铁法,中国自公元前四世纪以来就将之应用于工业上,但欧洲却一直到公元后十四世纪才有这项知识。新的发现也一直在踵其事而增华,例如我们可以证明,在上古时代的中国,人们已知道韧性铸铁的制作方法,而那是一大成就;又如我们相信,共融方法是在公元六世纪由中国的綦毋怀文发明的,而这种方法是西门子马丁制钢法之鼻祖。此外,被称为“机械钟的灵魂”之擒纵装置确实是在第八世纪初由一行与梁令瓒发展出来的,但一直到十四世纪初才并入欧洲机械计时装置的行列。

p315

我们还要说到,中国也是一切医药化学的故乡。上古时代中国的炼金术与希腊化时代欧洲的炼金术之相异处,在于中国比较不重视冶金术(当然也作兴以其他物质制造黄金),而比较重视长生术,因此中国的炼金术与医药有较多的联系。基本上,能导致长生或肉体不朽的不死药观念,是中国人构想出来的。我们认为,中国人所以会产生这个观念,乃是因为上古时代中国人的思想中,没有“伦理的偏极化”(ethical polarisation),男人与女人在死后也没有分别;行善者注定要升上超自然的天堂,行恶者则被置于超自然的地狱。因此炼金术与医药的平行关系自然会产生“人类与金属的医药”,将较轻的药物作用加以扩张,以尽可能延长生命至修龄,或甚至在此尘世上达到不朽的目的,而不寄望于宇宙外部不可知之某处;因为上古时代的中国人并没有去想象自然世界外部是什么地方,或存有什么东西。在其后的数个世纪间,我们可以查出不死药这个概念首先在第七世纪末传至阿拉伯文化,然后在十一世纪传至拜占庭,最后在十三世纪传至法兰克人与拉丁人,此以罗杰·培根(“第一位言行如道家的欧洲人”)为典型代表,而终于在十五世纪传至霍亨海姆的巴拉塞尔士(Paracelsus of Hohen-heim)。巴拉塞尔士说:“炼金术这一行业并不是要去制造黄金,而是要为人类的一切疾病准备新药。”当他说这句话时,他正是直接传承了中国古代炼金术士的观念。中国人有一个根本的观念,即认为只要我们有丰富的化学知识,就能大大延长人类的寿命。这个观念奠植于现代医学的基础内,(p316)其中确实存在着一番大道理假如磺胺类药剂与抗生素没有被发现,那么我本人今天可能无法坐在这儿写这篇文章。我们大可以这么说,葛洪与孙思邈早就看出这个观念会有实现的一天。

p316

除了对东西方的发明与发现首次出现的时刻加以比较和定出其年代外,滴定法还揭露了另外一些值得注意的事实。如果我们比较一下中国与欧洲的历史发展,那么很快就会发现中国没有“黑暗时代”,而欧洲(至少就科学史所涉及的范围而言)确实有。当然,中国科学界没有产生与亚里士多德或厄拉托西尼(Era-tosthenes)同时期的大人物,但中国科学水平也确实没有降到欧洲科学在第四世纪与十三世纪间那样低的程度。此可由地理学与制图学得到证明,但由植物学也可得到一项好例证。当欧洲人只能对极少数的植物命名和记述时,中国却出现了一大堆专门性论文,以探讨特殊的科、类、种与变种;西方对这一套文献几乎仍是一无所知。公元460年,戴凯之的《竹谱》已在对许多种竹类加以描述,而韩彦直于1178年写成的《橘录》可能是这一方面著作之典型。在中国,研究植物学的意识不需要别人来唤醒,因此我们不难发现,1083年唐慎微所写的《证类本草》与1406年朱橚所写的《救荒本草》,其木刻图皆长久领先十六世纪时德国的“植物学诸父”在植物图解方面的成就。

另一项值得注意的事实是,在十六世纪末与十七世纪初,中国的科学人物与博物学家显然也有近似于现代科学的精神。我们知道皇家学会所代表的是——假说的数学化,(p317)以不断的实验来考验假说,对传统的信仰持以怀疑的态度,自由公布所得结果,不蒙蔽或欺瞒,以“平易、率直而自然的白话”来取代文言。在1600年,我们看到当时的天文史家兼声学家邢云路,已经在对古老的“候气”方法施以痛切的攻击。大约在同一时期,我们在大博物学家李时珍的著作中也看到他对许多有关动植物的“庸言俗见”持以一种明显的怀疑态度,并以实际的试验对之施加妥当的批评。他将会是布朗爵士(Sir Thomas Browne)及早期皇家学会会员所极力推崇的人物,假如他们曾听说过他的话。

p317

尽管如此,中国并没有特别产生现代科学,而欧洲却做到了。我们却因此不得不面对两个困惑人的基本问题。首先,为什么科学革命只发生于欧洲的文艺复兴晚期,即从1500年左右开始,而在十七世纪初的伽利略时代结局?其次,为什么在科学革命以前的十四个世纪间,中国在获取自然知识及将之应用于人类社会的需要方面,会比欧洲更为成功呢?

过去四十年的岁月里,我和我的合作者为中国文化的科技与医学史所做的工作,便是以这两大历史问题为其背景。第一个问题比较容易形成,大约在1937年,当我对一些中国的研究工作者(特别是我目前的主要合作者鲁桂珍)有真正的认识时,心中便呈现了第一个问题——既然他们的智能与心态跟我没有两样,那么为什么现代科学中一切最伟大的名字,像哈维、利比希(Liebig)、费雪(Emil Fischer)与达尔文等,都是欧洲人的名字,但却没有张三、李四和王五?

认识了这些朋友以后,我开始懂得去鉴赏如此深奥与丰富的中国文献与文化,因此当我在1942年奉召到战火弥漫的中国担任英国大使馆的科学参事时,我自然决定此行之目的在于学习,而非教导。(p318)当然,我的主要工作是联络中国科学家、工程师、医生与其西方盟国之同行;但在联络的过程中,我也能接触到许多对他们本国文明的科学史极感兴趣的科学家。我坐在他们的脚下,请他们指引我该获取哪些宝贵的文献,那些文献如果经由其他门路,我也许根本接触不到。但我也庆幸我不是自满的物质主义者,因为我的教养使我也能欣赏其他形式的人类经验,诸如宗教、历史与哲学;因此我也能接触道教的长老、历史学者与中国哲学家。也许更值得庆幸的是,我早就对科学与社会的关系感兴趣;换言之,我的立场是社会学的观点。

p318

因此我很快就明白,第一个问题只有对中国与西方这两个社会的一切差异作通盘考察,才能加以解答。后来的第二个问题亦复如是。我觉得,我们有必要权衡一下这两个文明间的一切智能差异,以便了解,不论在语言或逻辑方面,在对时间与变化的态度方面,或在对一神论与自然法的见解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解释我们所认识到的基本差异。不仅如此,我们也得很仔细地观察社会与经济方面的差异,以便了解,在两种形式的封建制度间,到底有没有什么区别,有多大的区别。随着岁月的成长,我渐渐明白,中国的官僚封建制度在开始时曾促进科学进步,但终于阻碍了科学的发展。在欧洲,贵族武士的封建制度一度显得比较巩固,但事实上是比较脆弱,因为这种制度比较不合理;因此只要时机成熟,从事商业的资产阶级便能将封建制度的模型完全打破,而创造了资本主义企业的现代世界。我们常说,科学革命只是整个运动的一部分,其余的部分包括宗教改革与资本主义的兴起。不管一些独断论者会怎么说,我们仍旧很难将其间的基本因果关联解释清楚。(p319)当然,现代科学与资本主义是一起成长的,但这并不是说,时至今日,现代科学仍需与资本主义有所关联,相反的,在某些社会主义的社会中,其科学成就甚至可以表现得更好。资本主义毕竟不是一成不变的,处在我们这个跨国公司、独占企业、国有化工业与国际金融体系的时代里,大家普遍都同意,未来的世界必须具备有某种程度的社会约束力。今日与将来的科学确实需要某种形式的官僚制度来管理,因此中国长久的经验可能又要获得大家广泛的关切;一个尚待解决的问题是,如何保证官僚永远保持“人性的一面”。不过我们相信,只要人类不将科学所赋予的能力拿来毁灭自己,那么这个问题终将有个解决。

p319

本书所持的一切论点当然应该以暂时的假设来看待。书中的讨论并没有完整的文件来作证,而论证的过程也并不彻底,因为我们还想在《中国科学与文明》第七卷做这方面的讨论。但在这段时间里。这些讨论可以作为一种思考的范例,这种思考流行于参与我们这个大计划的合作者之间。我们大家都非常高兴,因为我们的“大声思考”(thinking a loud)现在将要呈现在所有的中文读者之前。对于读者们所愿意寄来的任何建议,我们将永远怀抱感谢之忱。

李约瑟

一九八三年四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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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约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 (Sam Wolf摄于 1968年,感谢剑桥李约瑟研究所提供照片)

目录

导言 1

中国科学传统的不足与成就 4

科学和中国对世界的影响 44

科学与社会变迁 111

4.中国古代的科学与社会 142

5.论中国科学技术与社会的关系 165

6.东西方的科学与社会 176

7.时间与东方人 203

8.人法与自然法则 280

附:台译本序 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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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仅供参考,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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